我從來不知道，我一直以為了解的周啟有時候也會這樣令我不安。我開始覺得，他像另一個人，一個我不曾認識的靈魂。

我在周啟的右臂上發現了一枚新鮮的刺青，像是一種什麽花的圖騰。

我終於意識到我們之間，已經到了不能再忽視的地步。那些橫埂在我們之間的秘密，快要沖破彼此可以信任、忍耐和等待的最後底線。

“你不打算和我解釋一下？”我終於忍不住在晚飯時候提起。

周啟似乎並未意識過來：“什麽？”

我說：“你去紋身了？這是不是很奇怪。”

他放下筷子，眉頭間籠罩著一層凝重，我的心一下子糾得緊緊地，停在了原地。

我說：“周啟，我知道你工作上不想分心。但是，你告訴我，還要多久，你才會跟我有正常的交流，我們才能回到從前的樣子？你告訴我多久，我保證，我什麽都不問了，但你必須給我一個時間好嗎？”

他給了我一個淺淺的笑，卻無法隱去眉頭上凝重的憂愁。

他說：“我不能回答你，我是警察，很多時候我……”

他呼出一口氣，想了很久。我開始不安。我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，我們接著會分開很久，很久。

那一刻，我明明認識他那麽久了，卻覺得他好遙遠。我們雙手緊握，但我卻感到，再也抓不住他了。

“過幾天，我有個行動，可能這一次會離開久一點……半年或者一年……”

我不敢看他的眼睛，因為我竟驚訝於自己的直覺，那一刻我堅定我們會從此分開，然後一語成真。

對，這是我迄今為止，關於生命裏所發生的事的，最重要的，所有的記憶。

有關於爸爸媽媽。

有關於櫻子的。

有關於周啟。

記憶的尾聲，周啟離開了我，很久很久。

久到足以讓我忘記了時間。

直到，一個輕柔卻有穿透力的聲音，穿越時間的沙漏，直達腦際。

“周蒙，現在，我會從三開始倒數，當我數到一時，你就會從睡夢中醒來。”

“三——”

“二——”

“一——！”

周啟失蹤的第56天，我在急診室接到肖隊的電話。屏幕上，藍色字體跳躍著，也揪著我的心，狂亂不止。在這56天裏，這個人的電話維系著我脆弱的神經線，每一次按下綠色鍵，都猶如面對死神般敬畏和恐懼。只因為害怕他帶來關於我愛的人的不好的消息，非常、非常害怕。

“肖隊？”趁著一個空檔我溜出去還是接聽了電話。

“周蒙，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！昨天下午，我們和周啟聯系上了，他很好，當地的同事已經安排他盡快回家，再有兩三天，你就能見到他了！……”

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，我握著電話，仿佛此刻它就是我的生命一般重要，想要再得到確認：“他真的沒事嗎？我是說，完好無損，沒有受傷？”我的聲音抖的很厲害。

肖隊在那頭放聲笑了起來，說：“放心，沒有缺胳膊少腿，也沒受傷。他第一時間跟局裏聯系，匯報了工作，所以還沒來得及聯系你。我先掛了，說不定這會他正要給你打電話。”

掛上電話的一瞬間，眼淚瞬間奪眶而出，在這些天裏，我每天都過得心驚膽戰，期待著肖隊的電話又害怕聽他的電話。我靠住一面墻，久久不能平覆心情。

遠遠地看到李櫻子朝我走過來，我跑過去一把抱住她，盡力壓低激動的聲音告訴她：“周啟沒事了……”

那天在接到肖隊的電話後，我一直守著手機，生怕錯過一個可能來自周啟的電話。終於在晚上回到家，一個陌生來電引起我的註意。

“餵？”我小心翼翼地說。

“蒙蒙，是我。”

……

“周啟回來的時間確定了嗎？”中午和李櫻子吃飯她問我。

我說：“嗯，明天下午三點半到渭樸，我已經換好班了。”

“好啊，找個周末晚上咱們一塊出去吃飯。哎，我先走了，三樓還有事，晚上聊。”

晚上值晚班，時間剛過八點，我正想著明天早上趁周啟沒回來之前，要去趟超市，再打掃打掃家裏。周啟不在的時候，家已經沒有個家樣，每天我除了回家睡覺以外，剩下的時間連軸在醫院。家裏早就沒有柴米油鹽了，可周啟回來，不能不做一頓家常菜。

手機就在這時又響了起來——肖岑風。

“你好，肖隊。”我說。

“你好，周蒙……”接著我感覺到肖隊似乎有難言之隱般無法繼續。我屏息在這頭等待著，直到他繼續下去：“周蒙，你聽我說，周啟可能出事了……只是可能，我也是剛接到的消息，還並沒有確認真實情況。我現在要趕去臨川鎮，就是周啟出事的地方，你跟我一塊去。那邊讓通知家屬……”

我下意識捂住了口：通知家屬……我在醫院工作，我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麽。我極力克制住自己，心存一絲希望地告訴自己，情況不會那麽糟，不會的……

我換上衣服，拿上包，準備和肖隊會合去臨川鎮。

那是個綿綿陰雨的冬季，氣象說半夜會下雪。我上了肖隊的車，沒有多說話，肖隊驅車前往臨川鎮，整整三個小時，漫長焦灼。而那場如期而至的大雪，竟是這樣與我們相遇。

路上，肖岑風告訴我，由於雪太大，周啟乘坐的汽車中途停在臨川站，他在臨川一間旅館留宿時，發現疑似犯罪嫌疑人，他報了警，但還是被持槍者覺察到，他們挾持了旅店裏的人質，包括周啟。警察來了以後，周啟是在配合行動時受傷的，被送往醫院。

我攥著手心，不敢遺漏掉任何一個細節：“受傷嚴重嗎？醫院那什麽消息？”

肖岑風搖頭：“我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，只有我們親自到了那才能得知進一步的確切消息。”

午夜十二點。

臨川也是白茫茫一片，雪還沒有停。

我跟著肖岑風來到醫院，同在醫院的還有幾位我並不認識的當地的領導，肖岑風好像跟我簡短地介紹了他們的身份，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，直接問了我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：“周啟在哪？他怎麽樣了？”

領導的臉上是沒有笑容的，那種惆悵失落和無能為力，我已經看的太多了，只是這一次，我成了那個不幸的家屬，而不是冷著心一五一十傳遞噩耗的那個人。

“肖隊，周蒙，我希望你們聽到接下來的消息後能冷靜……周啟的情況不太樂觀，經過搶救，已經轉重癥監護室，你們可以進去看他。”

……

我，守在他身邊的最後的時間裏，無數次祈禱他會醒過來，我想他能看到，我來了，就陪在他身邊。

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，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，我奔出去喊醫生和護士進來，看著他們做最後的努力，而身為醫生的我，漸漸靠向最偏的一個角落，背靠墻角慢慢滑落，默然地看著這一切，任由安靜的淚水滑落。

我知道，我的周啟不會回來了。

而我在那一刻，也死了。

我墜入一片冰冷的湖水，身體不受控制往下落，沒有氧氣沒有力氣掙紮，只是任由巨大而強烈的窒息感包圍了我。

我想，我又在夢裏了。通常，他們都會有辦法讓我在恰當的時候醒來，但這一次，是我不想再醒來。

那個遙遠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，只是被層層湖水所阻隔，還不足以搖醒我。我就快窒息而死，只要再過幾秒鐘。

如果我死在我的夢裏，現實中的我又會怎樣呢？

可惜我不是心理醫生，這個問題我恐怕再也無法有機會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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